何青先生在“中国政治经济学教育研究”网页上就《资本论》中译本里有关“劳动二重性”的语句的翻译提出了异议。何先生对照了德文版、英文版,还对照了法文版的中译本。这种积极认真学习研究《资本论》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但是,我感到,他对有关译文语句的理解和所采用的方法似乎都值得研究。本文拟就这一问题与何先生进行讨论。
一、
何青先生提出异议的译文是:
“一切劳动,从一方面看,是人类劳动力在生理学意义上的耗费;作为相同的或抽象的人类劳动,它形成商品价值。一切劳动,从另一方面看,是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费;作为具体的有用劳动,它生产使用价值。”1
何青先生在对照了德文原版和两个英文译本以后认为,这段译文未将德文原版中的und in dieser Eigenschaft或英文译本里的 and in its character 即“在这种属性上”的意思翻译出来,“的确翻译得不好,很容易产生歧义”。
我觉得,何先生提出这个问题,和他对现行译文的误解有关。事实上,现行的中译本并没有漏掉对德文und in dieser Eigenschaft 的翻译,只是其译法和何先生的译法有所不同罢了。我们知道,德语的Eigenschaft 一词有特征、特性、身份等含义,当然也可以译为何先生所说的“属性”。现行中译本译为“作为……”事实上已经包含了 in dieser Eigenschaft 的意思,至于und 这个连词,可以译“和”、“并且”,也可以译“而”或“就……来说”,实际上,只要把原文的意思表达了出来,也不是非将这个连词翻译出来不可。在这方面,马克思对《资本论》法文版译者约·鲁尔“逐字逐句地进行翻译”就不以为然,以致他“不得不”对鲁尔的表述方法进行修改,以便“使读者更容易理解”。2
至于说现行译文“很容易产生歧义”,我看并非如此。实际上,马克思的原话讲得非常清楚,而译文的表达也十分明确,这里是不可能产生什么歧义的:“一切劳动,从一方面看,……。一切劳动,从另一方面看,……”这里说的都是“一切劳动”,而且清楚讲了其两个“方面”,显然是指同一个劳动的两个不同方面、两重不同性质,而决不可能是指两种不同的劳动,怎么会产生如何先生所说的“歧义”呢?
不过,我们从何先生的一些说明里发现,他对马克思的有关论述确实是有误解的,只是这一误解与译文并无关系。比如何文说,“这一来,它们(指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这两个方面)指的都是‘人类劳动力的耗费’”。其实,马克思讲“生理学意义上的人类劳动力的耗费”和讲“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的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费”显然是有区别的,前者舍弃了劳动力耗费的不同的特殊的质,而后者所强调的恰恰是前者所舍弃的不同的特殊的质,显然不能说“它们指的都是人类劳动力的耗费”。
又比如何文说“把一切劳动分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这两种劳动是错误的。”因为“在人类历史上,人类劳动的产品可以有用但不是商品,商品生产的社会形式下,劳动产品才表现为二重性”,“劳动才表现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这一段话可说是无的放矢。因为马克思所说的“一切劳动,从一方面看”和“一切劳动,从另一方面看”,讲的正是“体现在商品中的劳动二重性”;马克思用它作为这一节的标题,本身就清楚地规定了以上论述的适用范围。
写到这里,我觉得还需要指出何先生的两个疏忽:
其一是,何先生在引用英文版时说,“根据马克思两个女婿的翻译”,这样说是不正确的。我们知道,经恩格斯校订的《资本论》英文版的两位译者是赛米尔·穆尔(Samuel Moore)
和爱德华·艾威林(Edward Aveling) ,两个译者中只有艾威林是马克思的女婿(小女儿爱琳娜的丈夫),而穆尔并不是马克思的女婿。附带说一下,马克思的另外两个女婿,一个是沙尔·龙格(大女儿燕妮的丈夫),一个是拉法格(二女儿劳拉的丈夫)。
其二是,何先生在根据英译本翻译时,将其中的 it creates and forms the value of commodities 只是译为“它形成商品价值”,显然把creates(创造)给漏掉了。这里应该译做“它创造并形成商品价值”。比之于他批评中译本的所谓“漏译”来说,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漏译。何先生不是要研究“抽象劳动创造价值”“具体劳动创造使用价值”这一说法的“演变史”吗?英译本的这一翻译就可以提供一个很好的证据,证明上述说法早已有之,而且也并不象何先生所说的那样是“离谱的”,至少恩格斯作为校订者并不反对这一说法。
二、
何先生的批评错误不仅与他的理解的错误有关,而且和他在方法上的不严谨有关。本来,详细的占有材料是从事学术工作的一项基础性的工作,但是,恰恰在这方面何先生做得很不够。不错,他查了德文版、英文版,还找了法文版的中译本,但是要批评中译本《资本论》的误译,不能只看中央编译局1975年的译本,还应该看在这之前的郭大力和王亚南的译本,看在这之后的中央编译局在2001年以后出的新译本,否则批评就难免会出现偏差和失误。
事实也正是这样。
我们先看郭大力和王亚南的中译本。在1938和1947年出版的第一、二版里,相关的译文:是:
“从一方面看,一切劳动,就生理学的意义来说,都是人类劳动力的支出。它当作同一的或抽象的人类劳动,便形成商品价值。从他方面看,一切劳动都是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合目的的形态上的支出。它当作具体的有用的劳动,便生产使用价值。”3
解放后,在1953 年出的修订版里,相关的译文也差不多。可以看出,中央编译局1975年的译本将in dieser Eigenschaft 译为“当作……”是沿袭了郭王译本的译法,而绝不是象何先生所说的,“始作俑者是苏联”。据我所知,郭大力和王亚南的德文、英文都很好,王亚南还通日文,但是他们在解放前都不通俄文,他们的俄文都是解放后才学的。(附带说一下,王亚南后来还学了法文,用他自己的话说,“又增加了一个拐杖”。)显然,说他们在30年代翻译《资本论》时译文受到了苏联出版的俄译本的影响是毫无根据的。
值得一提的是,郭王在1963年出版修订二版时对相关译文做了一些在何先生看来是关系重大的修订。译文是这样的:
“一切劳动,一方面都是人类劳动力生理学意义的支出。并且,当作等一的人类劳动或抽象的人类劳动,它形成商品的价值。一切劳动,另一方面又都是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支出。并且,当作具体的有用的劳动,它生产使用价值。”4
在何先生看来,这里意义重大之处在于把 und 翻译了出来(译为“并且”),而在我看来,这个“并且”加也可不加也可,关系并不大,倒是把两个“一切劳动”提到前面,放到更加突出的位置上,对于人们理解劳动两重性所说的劳动是同一个劳动的两个不同方面是有好处的,是一个更加重要的修订。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中央编译局在其2001年新出的译本里对相关的译文所做的修订:
“一切劳动,一方面是人类劳动力在生理学意义上的耗费;就相同的或抽象的人类劳动这个属性来说,它形成商品价值。一切劳动,另一方面是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费;就具体的有用的劳动这个属性来说,它生产使用价值。”5
这一修订从文字上来看,更加接近于原文,除了und 未明确译出外,与何先生的意见也更为接近。但是,也恰恰是这一修订使得何先生的质疑变得没有意义。试想。早在2001年就已经做了修订的译文,到2004年再重提出这个已经解决的问题,对修订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这方面,人们不仅不会感谢他的质疑,相反倒会认为,作为一个学者在治学的基本功方面是有欠缺的。
三、
何先生在其文章里还对所谓“漏译”的原因做了分析,他特别提到,“问题恐怕受到半个世纪以来,对劳动价值理论的误解和曲解是相关的。再进一步去考察探究,这一错误的始作俑者是苏联”。可惜的是,关于所谓“半个世纪以来对劳动价值理论的误解和曲解”,何文未能明白道出,我们似也不宜枉加猜测,不过对于所谓“始作俑者是苏联”的断语,却想发表一些意见。
毛泽东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6虽然在此之前也有人介绍过马克思和他的学说,但其影响只及于很小的范围,而十月革命和苏联的建立,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影响就大不一样了。应该说,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五四运动的爆发和中国共产党的成立,都是在十月革命的巨大影响之下发生的。至于说到《资本论》的翻译,郭王译本以及在此之前一些译本的翻译,应该说也是与十月革命的伟大的精神感召分不开的。不过,正如前面已经指出的,郭王译本的译文和俄译本是没有关系的。在这方面,和苏联出版的俄译本有密切关系的是解放后中央编译局翻译的中译本。当时,由于德语人才缺乏,而俄语人才较多,所以,最初实际上是以苏联马列研究院编辑的俄译本作为底本进行翻译的。当然,他们后来又根据德文版进行了认真的校订。这在当时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但是也有其正面的意义。因为俄译本第一卷早在马克思在世时就已于1872年翻译出版,译者尼古拉·丹尼尔逊是马克思的朋友,和马克思有长期的通讯往来,马克思称这一译本是“优秀的俄译本”。后来,在俄国,还出现过其他的译本。而列宁对德语很精通,在写作《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时还大量自译了《资本论》的论述,这些,对于后来俄译本质量的提高都是大有好处的。而后来马列研究院编辑的全集版,又加了许多编者注和各种索引(包括人名索引、引用和提到著作索引、名目索引),这对于《资本论》的学习和研究来说,无疑都是大有裨益的。当然,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由于曾经根据俄文版进行翻译也会留下一些不利的影响。这里包括对于原文的理解,也包括一些注释和索引对人和事的评价,等等。应该看到,中央编译局在新的译本里也是在力求加以改进的。
现在要说的是,何先生所说的《资本论》中译本的所谓“漏译”问题是否与俄译本有关?这个问题显然必须查对俄文版。经查,相关的俄译文是这样的:
“Всякий труд есть, с одной стороны, расходование человеческой рабочей силы в физиологическом смысле, —и в этом своем качестве одинакого, или абстрактно человеческого , труд образует стоимость товаров . Всякий труд естъ , с другой стороны , разходование челвеческой рабочей силы в особой пелесообразной форме , и в этом своем качестве конкретного полезного труда он создает потребительные стоимости .7
在这段俄译文里,德文原文 und in dieser Eigenschaft 被译为ивэтом своем качстве ,可说是逐字逐句地将原文翻译了出来,不知何先生将中译本的所谓“漏译”归之于俄文版,认为“错误的始作俑者是苏联”根据的究竟是什么?一个严谨的学者难道可以这样信口开河吗?还要指出的是,在俄文版里把德文版的produzieren (“生产”、“制造”)译成为создатъ (“创造”),也就是说,没有译为“具体劳动生产使用价值”而是译为“具体劳动创造使用价值”。也许,这件事又给何先生研究所谓“演变史”提供了一个证据。
另外,何先生还提出,要根据法文版把现行中译文里的“劳动力”改译为“人的力量”,据说这样可以避免“劳动力”与“劳动力商品”的混淆。应该说,马克思当年对法文版的修改主要是考虑到分册出版和法国工人阶级的接受程度,实际上是一种权宜的考虑。现在的情况当然不同了。在今天,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已经大为普及,已经完全没有必要采用象 “人的力量”这样一种说法了。实际上,劳动力和劳动力商品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劳动力是在任何社会都存在的,而劳动力商品只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才能形成。这一点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四章(“货币转化为资本”)第三节(“劳动力的买和卖”)有十分清楚的论述,根本也不存在什么“混淆”的问题。附带要指出的是,法文版虽然在德文原版之外有其“独立的科学价值”,但是也不要任意夸大其价值,好象一切都要以法文版为准,那样就走向极端了。实际上,马克思对法文版也不是很满意的。他在给丹尼尔逊的信里曾谈到他对法文版修订的看法,说“这种用打补丁的方式做的修改,总是使一部著作显得很糟。”8恩格斯在马克思逝世以后出版《资本论》第四版时虽然吸收了法文版的一些修改但却没有全盘照搬法文版,究其原因,恐怕与此有关。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何先生的文章里有不少不符合事实的说法。如把“中共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的译本说成是“中共中央”的翻译,还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说成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这些都反映了何先生自己也承认的“小题大做”的特点。如果套用毛泽东的话来说,也就是:“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在我看来,无论是从做人的角度还是从做学问的角度来看,这样做都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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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0页。
2 马克思:《法文版跋》,栽《资本论》第一卷,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9页。
3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郭大力王亚南译,读书出版社1947年再版,第11页。
4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郭大力王亚南译,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二版,第18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二版,第60页。
6 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1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第23卷,莫斯科国家政治书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55页。
8 《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328页。